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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教授与“狂徒”断绝关系:祖师崇拜与中国师徒的差序格局

2015-09-22 张彰 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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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398000智慧型微友同路同行』


按:9月20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孙家洲发布公开信,申明要断绝与新招硕士生郝相赫的师生关系,起因是他看到自己新招收的硕士在微信朋友圈对阎步克、韩树峰两位老师“无端嘲讽”。而为了对两位学界同僚的“嘲讽”要断绝与学生的关系,这背后是怎样一套逻辑?其实从孙家洲的公开信里可以看出端倪。他在信中说,“师生之交首重道义”,而发现了自己学生的不“道义”后,他“公开评论,怒斥狂徒”,他还请“学界朋友和门下诸弟子,理解我此刻内心的痛楚与坚忍”,并作出声明:“学界自有学界的规矩与尊严……郝相赫的任何言论,他的未来发展,都与我无关”。道义、狂徒、弟子、规矩,这些词语出现在21世纪的学术界人士之口,略显违和,是什么让老师如此愤怒,学生又究竟做错了什么,这背后各有怎样的逻辑呢?


郝相赫朋友圈截屏


导师的愤怒源自何处?


施爱东在《中国现代民俗学检讨》中说,“学术界和其他行业本质上并无不同,也有祖师崇拜、有资辈亲疏、有派系与行规……有师承与圈子的壁垒、有尊老与维亲的传统。”高校的师生关系,尤其是导师和研究生之间的关系,反而更类似传统的师徒关系。首先,研究生数量有限,一个导师要负责的人数并不多,因此比较可能建立起稳定而长期的关系,这在本科的大课堂教学中是比较难的。



研究生日后或成为老师同行。


其次,对导师来说,他面对的也不单单是学生,而可能是未来的同行,是与自己一样的学界中人——学生出师后若拿到教职、进入学界,其一举一动总不免让人联想到他的导师。而师承对学生来说也至关重要,这决定了学生的派系和辈分。


孙家洲教授在发现自己的学生郝相赫在朋友圈臧否学界前辈的言论后,最初是写信委婉地表示了“担忧和不安”,认为这不妥当,但学生显然无视了他释放的信号,依旧我行我素。孙教授显然认为这是学生对自己的“漠视”,于是索性要求取消师生关系。


“狂徒”是否有言论自由?


钟敬文先生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民俗学的开派祖师,当代民俗学界“至少百分之六十的从业者都是钟先生的弟子或再传、三传弟子,即使是偶尔有缘见过钟先生一面的民俗学者,也多数会以学生自居”。如若有人臧否钟敬文先生,那怕是立刻就会变成学界公敌,哪怕只是私人聚会上,也恐怕没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说钟敬文先生“名大于实”。


孙家洲教授愤怒至此让郝相赫感到不解。他在随后的“情况说明”中解释道,首先他是读了李凭老师的《北魏平城时代》之后有感而发,“魏晋南北朝史领域有李先生这么杰出的学者南下澳门了,而在北京,中国的两大文科名校——人大、北大中执教魏晋南北朝的导师却没有人及得上李先生的水平”,联想到北大阎步克教授、人大韩树峰老师的水平,觉得“平庸”。



微信朋友圈是公共平台吗?


其次,他是在微信朋友圈这个封闭的言论空间内发表的言论,没有在如微博这样的公共平台上发表任何不当言论。还称如果当面见到阎步克、韩树峰二人,是会问好的,绝不会当面攻击。“我作为读者,读了公开出版的著作,当然是有评论的权利的。我这评论只涉及作者的学识能力,没有人格攻击。”


但其言论如:“听说微博上有壮士骂阎步克这个垃圾,我很高兴……”,先不论是否有人格攻击之嫌,毕竟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对于学界来说,长幼尊卑是无论如何不可以不讲的,这方面的出格言论很容易触动学者的神经。


他起先未听从导师劝告,直至导师公开信发表,才发现意识到朋友圈几句“有感而发”居然可以使他“原先在北京考博的计划也完全泡汤”。


为什么学界这么看重师生关系?


中山大学黄天骥教授常常把学生比作水,把导师比作船或石头,认为良性的师生关系是“水涨船高”,恶性的师生关系是“水落石出”。师生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学术传统上的承继关系,不如说是学术网络上的伦理关系,也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唇齿关系。


学生们对老师的评价总是能影响到学术史的书写。陈平原说:“学校办得好不好,不仅仅体现在导师的著述,更重要的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与互动,以及学生日后的业绩与贡献。”他还举了清华四导师的例子,认为如果《师门问学录》《师门五年记》《师门杂忆》这些回忆文字,四导师恐怕也不会有今天这样为人熟知。


而师生之间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生态,其背后有深层的文化、制度原因。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中国的人际关系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差序格局”,这种格局对内强调团结一致,对外则一派对抗思维,费孝通先生说:“血缘是稳定的力量。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所以要接纳一个人进入内部,往往要借助拟血亲的关系转换和行业仪式。在行业内拜祖师、追溯传统、形成形如父子的师生关系。这些已是存在已久的秩序与观念。


这种观念的形成首先是因为中国本土的秩序观和等级观。正如《易经·序卦》所说: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孔子讲学图。


这套等级观和儒家的“礼”的观念相结合,就演变成了以三纲六纪和五常为规条,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为基础的人际观念。在中国传统社会,要和一个人,尤其是长者和尊者拉近距离,总是要求助于拟血亲关系。


在学界,将老师比作父亲由来已久。荀子的“天地君亲师”的观点,就将师与天、地、父并列,赋予了教师权威的地位。这是因为老师传道授业,教会了学生吃饭的本事,恩同再造。而学生也继承了老师的学问,并在此基础上将之传播下去,往大了说这是“为往圣继绝学”,往小了说这是继承老师的道统。


而这一套逻辑今天依然存在,并非全是腐朽思想作祟,而有其文化背景和现实原因。学术范式的传播和更新需要一批学者的努力,根据视野和学术能力不同,自然会产生普通学术工作者和专家、大师的分野,这便形成了金字塔结构。在这种结构中,要获得更好的资源,提高自己的地位,都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拉帮结派、不对称互惠的师生关系、尊老维亲等现象,无疑都是在客观的生态下不得已而做出的行为选择。


一朝学术是一朝政治一朝社会的反映,苛责无必要,抬上神坛、贡入象牙塔也无必要。



附:


孙家洲教授的公开信全文


师生之交首重道义。是我多年来与弟子相处的重要原则。今天(20日)中午,我在微信上看到了今年新招收的硕士生郝相赫发出的微信,居然对阎步克先生韩树峰先生无端嘲讽。
我极为震怒!当即发出公开评论,怒斥狂徒。我的评论,无法显示。随后,我发现他把狂言撤销了。但是,问题已经暴露无遗。学界自有学界的规矩与尊严。
#道不同不相为谋#
鉴于目前的情况,我在此宣布:郝相赫从现在起,已经不是我的弟子。我在半个小时前已经把我的决定告知了郝相赫本人。
做出这个决定,我内心充满了痛楚。年轻人如果是一时气盛,说话有欠缺,作为长者,本来应该宽恕和宽容。但是,郝相赫此次的狂言,与一般过失之语不同。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人再做我的弟子。
而且,他从报到之后,在微信上屡屡发表攻击他人的言论,我为此不安,也曾经发信给他,劝他要处事平和。
其中,我的一封信是:
#治学,要沉潜。为人,要平和。
任何人都有在微信上自由表达的权力。任何人也有对他人的表达有评断的权力。人家说不说,两可;有人说了,听不听,在你。
我,对于你近期的几个微信所体现的意境或者说风格,很不安。我不强求你与我一致。但是,感觉还是把我的不安告知你为好。
# 我还与他约好:中秋节之后,要用半天的时间,好好谈谈三年的学习。
我自以为,作为导师,我在劝导他时,已经是苦口婆心了。
不料,今天中午又看到了更加肆无忌惮的文字。至此,我已经是"忍无可忍"!只能是公开宣布 :断绝与郝相赫的师生关系。也请学界朋友和门下诸弟子,理解我此刻内心的痛楚与坚忍。
从长沙返京之后,我就办理校内中止与郝相赫师生关系的手续。不等中秋节之后。
此后,郝相赫的任何言论,他的未来发展,都与我无关。


郝相赫事发后的情况说明


我是郝相赫,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2015级硕士研究生。2015年9月19日,我的前导师、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孙家洲老师发表了公开信,宣布与我断绝指导关系。
看到公开信,我非常震惊,该公开信里的许多内容,我想我与孙老师的理解有差异,需要社会各界、老师同学听到另一方的声音,因此写成以下情况说明。
事情的起因是2015年9月19日,我在人大图书馆读书。读了李凭先生的《北魏平城时代》后,对李先生分析政治史的思路非常钦佩,就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赞颂这本好书。
发朋友圈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感慨的,魏晋南北朝史领域有李先生这么杰出的学者南下澳门了,而在北京,中国的两大文科名校——人大、北大里执教魏晋南北朝的导师却没有人及得上李先生的水平。
我以前读过北大阎步克教授、人大韩树峰老师的高作,并不十分佩服,于是就拿来比较,说后两者“平庸”。作为一个年轻人议论前辈学者,当然是错误的,但是也得分析具体情况。
我的这些议论是发在哪里呢?是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朋友圈”二字就很生动地说明了这个发言平台的性质。大家知道,微信和微博是不同的,微博是公开的任何人都可以看,微信却只有加着的好友可以看。
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专家学者,我本科是一所普通省属院校毕业的,没有机会见到什么历史学界的人物,朋友圈里都是亲戚、朋友,而且都是我信得过的朋友,那种只有社会上的联系的朋友我虽然加着,但是是屏蔽他们不让他们看到我的朋友圈的。
我朋友圈里唯一一个学者就是我的导师孙老师。所以这就是一个内部空间、私人空间。我在私人空间里说话自然随便一些,这些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是公开领域,我绝对不会说两位学者不好,我公开领域见到韩树峰老师的话,一定是问好的。见到阎步克教授的话,我也至少不会当面攻击他。还有一点要注意的是,即便是在朋友圈中和自己的私人朋友分享对学者的看法,但我对人大韩树峰老师是保留了尊重的,没有直接点出其名字,而是用拉丁字母代替。
而在孙老师的公开信里,直接给我还原了出来予以宣布。我作为读者,读了公开出版的著作,当然是有评论的权利的。我这评论只涉及作者的学识能力,没有人格攻击,我想这 49 31755 49 15533 0 0 3341 0 0:00:09 0:00:04 0:00:05 3341的评论哪怕公开发表,也是不违法,不违反组织纪律的,但我出于对学术前辈的尊重,只是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发表,就算这样,我的话还是被公开信传播,那就好比在酒桌上的话被偷拍视频一样,我觉得这是不太公正的。
至于孙老师公开信里说“他从报到之后,在微信上屡屡发表攻击他人的言论”,这真不知从何说起。上课的第一周我选了一节课,上课时老师大概是因为我是跨专业考研的,怀疑我的能力,我听了以后有点情绪,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了点牢骚,不点名不道姓,只说是“某年轻老师”。事后我把该老师的课退选了,也没有再发表其他言论。
还是刚才说的,微信朋友圈是私人空间,受了委屈难道不能找私人朋友诉说一下吗?孙老师似乎不知,他的朋友圈与我的朋友圈完全不一样。他是老资格的教授,朋友圈里学者多、知名人士也多,拜公开信所赐,我的名誉受到很大伤害,原先在北京考博的计划也完全泡汤。
而我的朋友圈只是纯粹的私人朋友的空间,我在朋友圈里表达我对某学者的不佩服,只是私人朋友聊聊,对学界是毫无影响,对前辈教授的地位名誉也是毫无撼动的。
我仍然非常尊敬孙家洲老师,感谢开学这段时间他对我的指导!我向孙家洲老师、韩树峰老师致以十分诚挚的歉意。我也承认对阎步克教授的私人评论是错误的,应予收回。我接受孙家洲老师公开信的要求,同意解除与孙家洲的老师的指导关系。
但是,我作为通过国家统一考试招考的硕士研究生 ,我必须声明,我没有违反任何组织纪律,我将不惜一切手段……


本文为独家稿件,撰文:张彰,编辑:禽禽,转载请联系书评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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